从《尘缘》说起
最近身体抱恙,闲居家中,偶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印象深刻的小说,名为《亵渎》。作者烟雨江南的笔力和构思令人叹服,读此书已十多年了,“血战长街”、”天界降临“等情节还是映在脑海中不忘。思来想去,不妨再捡起此书一读。怎叹过往不可复现,再读时已没有初次阅读的那种悸动,想来是情节、思想已刻入脑海,文字却是有形而无魂了。又想起刚读完《三体》的那个午后,读罢此书,只想从脑海里将这段记忆抹去,方能再次在罗辑道出“黑暗森林”法则时感受到那种难以言述的激动与战栗。掩卷叹息,无论是《亵渎》也好,《三体》也罢,作者以精妙的笔法为读者构建了世界观,通过情节推动故事发展,暗埋下作者的哲学观、世界观,最终烟花绚烂,落下一个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妙极,美极。然则于文心雕琢处稍逊一筹,终是“相见不若初见”。由《亵渎》想起作者烟男的另一部小说《尘缘》,拜读此书,顿感爱不释手,花了几天时间囫囵读完,唯觉一方胸臆,借此文小小的抒发一番。
问情
《尘缘》此书,虽与《亵渎》同为烟男的作品,风格上却有着不小的差异。 文字上更加精雕细琢,尤其是前半部书,匠气十足;情节上不若《亵渎》的大开大合、绚烂夺目,在很多读者眼中倒是有些“小家子气”;思想上着眼于一个“缘”字,比前书多了一份禅意,少了一份无情。烟男在这本书里面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:一位仙人与一方青石,因劫落入人间尝遍百世轮回,却在最后一轮人世中阴差阳错,误染尘缘。作者借此故事向读者发问:若真有前世来生,百世轮回与一世尘缘,孰轻孰重?我想,这个问题是无从回答的。情本身就是极其主观、唯心的,无论书中角色作何选择,作者借角色表达对何种选择的偏好,都是旁人无可指摘的。前缘也好,此生也罢,生命中本就是有无数的分岔,无分对错,唯有决择。然而就是这一问,问出了一个大千世界,问出了若尘、顾清、殷殷、青衣、等等鲜活的角色,问出了“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“。好一个故事。
醒木
一本书如何在开头吸引读者,万千作家有着无数的尝试与技法,《尘缘》的开头便是网络文学中的典范之作: 天上一朝日月,人间几度春秋。其时浩浩神州,关山雄踞,大河纵横,山河之间,荡荡然沃野千里,气象万千。亿万年间,天降凝露,地气升腾,阴阳交汇之下,遂有云行风动、电闪雷鸣。 大气,豪放。浩浩山河如一副画卷般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。再读序章的最后一段:
这一握,握定了百世轮回,千年尘缘。
方知道世间故事,原有根本;顺缘逆缘,皆是前缘。
脱颖于通俗读物而出的,便是这一方禅意。故事有了根本,纠葛有了因缘。然则一个“皆是前缘“,淡然拂过,分明是儒家思想,立足此世。作者的笔力与思想可见一斑。 但此书开头的妙还不止于此,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一记闷棍。一棍打死了个谪仙,打出了个真主角,打蒙了读者, 打醒了众人。作者开篇从序章起,用了多少笔墨心思垫起了洛风这个谪仙形象,此刻便用了多少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将他打翻在地。真真是一方醒木,拍案惊起。意料之外,又是情理之中,仙人又怎会是“尘缘“的主角呢? 放眼诸多文学作品,开篇数章后,主角方“千呼万唤始出来“的比比皆是。但是敢立一假主角,又让真主角一棍将其打死,演一出“狸猫换太子”戏的却实寥寥。敢在网络文学中这般得罪读者的,更是罕见。不由想起《神雕》中的小龙女失身,令读者痛心,却更显二人情比金坚。这一闷棍也是如此的有戏剧张力,一世尘缘由此而始:打死了谪仙洛风,却留得仙人清正的形象;打出了个主角若尘,却是出身即背负血债。至此,百世轮回与一世尘缘中插了这一出,读者又焉能分辨孰轻孰重?好的作品本就该留给读者去思考、解读,万般“哈姆雷特”,各执一词。
寻仙
世人皆道神仙好。寻仙问道历来是中国人心底的一方执念,多少武侠、仙侠、玄幻的作品都绕不开这一个仙字。然则何谓仙?无人说得清楚。因仙不在俗世中,凡间的作品终究只能以人的视角来写仙,雾里看花,看不真切。却是看真切了,那便不是仙。《尘缘》的仙塑造并非极佳,但寻仙之意却是写的恰到好处:
仙
古岳,名山
养身性,驻容颜
食百花露,饮不老泉
赏松涛悦耳,观鹤影翩跹
轮回解了恩怨,修真弃了挂牵
谁言仙道漫轻尘,将知我身续前缘
借顾清之笔,写得意境出落凡尘,却实是扎根人间的寻仙。
仙不食人间烟火,无暇人间俗事。写仙侠气的文章,若是脱离了人世间,便失去了供人阅读的意义。所以紫阳真人那副写了又写的“天下太平”令人心神震撼,所以青衣那句“惟愿佑我所爱之人,一生喜乐平安”读至难免落泪。这都是作品的锚点,将飘渺仙界与人世间紧紧联结。 无论仙侠也好,科幻也罢,诸般绮丽世界,说到底无非是写给大孩子们的童话罢了。非现实的描绘,至少能在读一本书的时候脱离开那个烦闷、纷杂的现实,倒也是桩不错的消遣。
风月,青衣与夏娃
有人说,最会写女人的男作者是曹雪芹,以我浅薄的阅读经验来看,此言不差。没有雪芹先生那般的人生阅历,难写女人心。而像烟男这样的作者,都在作品中或有意、或无意的投射下了心中的完美女人形象,便是风月、青衣这样的角色。温婉似水,柔情似刚。这种理想美有别于现实,但仍是能给读者(尤其是男读者)诸多回味,念念不忘。为何?只因我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个完美的异性形象,风月、青衣这样的形象太容易走进我们的心,和那个完美形象重合,因而难忘。
想起圣经那个经典的故事,上帝以亚当的肋骨做夏娃。我们终其一生或许追寻的就是那根缺失的肋骨吧。本我与理想,本就是一体的。故而着眼现实时须要将那个形象淡化、磨削、打量,方能寻得此生真正的幸福。
又想起此前读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安德烈就是这样一个追求理想美的男子。他太高傲,太耀眼,故而他的婚姻一定是不幸福的。无论是对小公爵夫人的不喜,还是对娜塔莎的爱恨离愁,更像是一种自恋,追求那根缺失的肋骨,却未曾发觉她只存在于理想国。当然,安德烈的人生在最后一刻是幸福的,因为他悟得了死的意义,是他终其一生探寻而不得的道。
椿与三观
不知从何时起,三观成了审视文化作品的一条底线,凡是“毁三观“的作品,就算作者笔法再好,都是烂作。这个结论是很奇怪的,因为三观本来每个人就不同,那么如何定义一部作品”毁三观“,毁的是谁的三观?在有些人看来,乱伦难以接受,那么《雷雨》、《俄狄浦斯王》一定是毁三观的作品了。有人接着说,作品可以包含毁三观的情节,但是不能对这种行为倡导。这又是更古怪的说法了,且不说文化作品到底应不应该承担教化的任务,就先说何谓”倡导“。作品描述了这样的恶情节,然后恶人没有得到恶报,算不算作者在倡导?细细想来,现如今网上道德卫士越来越多,可现实的离经叛道之事却是只多不少。
《大鱼海棠》一直是一部令我意难平的作品,难受的不是故事,而是这部电影之外受到的指责。椿作为女主,上映后一直被拉出来婊,多少人指责她“始乱终弃“,进而挖出导演的过往经历,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拷打得好不快活。贴一段自己16年的朋友圈:
今天终于在b站补看了一遍《大鱼海棠》,抛去戏外因素不谈,整部电影给人很流畅的感觉。画面,配乐,配音都极为出色。剧情上我认为是讲了一个小故事,一个包裹在玄幻古典色彩下的自由爱情的故事。爱情,永远都是一刹那的火花。最伟大的爱情,是可以付出一切为对方好的爱情。无论是椿对鲲的爱,还是湫对椿的爱,都是愿意牺牲自我来成全对方的爱。他们两人都让我看到了伟大的爱情,伟大的付出,伟大的牺牲。爱情,决不能是因为你对我好我便接受你的爱,这份夹杂着同情的情感算不上爱情。总得来说,《大鱼海棠》让我看到了两份真挚的爱情,看到了导演希望传达给观众的自由的爱情观。
PS: 我总感觉现在网上有很多人都不够宽容,他们容不得电影讲一个不“传统”的爱情故事,容不得别人发表不一样的看法。其实,这世间有哪有什么“标准”呢?电影能够展现多元化的视角这是好事。大家对于同一件事物有多元化认识也是好事:)
愈发严苛的审查机制配上眼光挑剔的观众,所以我们很难再看到《亵渎》、《尘缘》、《大鱼海棠》这样离经叛道的故事了。并非作者不愿写,而是写出来也难登大雅之堂,终究是小圈子的自娱自乐罢。
留白
故事需要留白,留给读者思考遐想的空间。文章也需要留白,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也。一念起,而读《尘缘》;又一念起,而品《尘缘》。舒了一番胸臆,也算是不枉读此书了。自觉本是很有分享欲的人,烟雨江南的那句“我胸中有万千世界,想和读者分享“深有同感。然而笔力了了,又是贪耍慵懒之人,故而每次都是提笔又落,难得静心思索。行文至此,引《长恨歌》为结。
汉皇重色思倾国,御宇多年求不得。
杨家有女初长成,养在深闺人未识。
天生丽质难自弃,一朝选在君王侧。
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春寒赐浴华清池,温泉水滑洗凝脂。
侍儿扶起娇无力,始是新承恩泽时。
云鬓花颜金步摇,芙蓉帐暖度春宵。
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不早朝。
承欢侍宴无闲暇,春从春游夜专夜。
后宫佳丽三千人,三千宠爱在一身。
金屋妆成娇侍夜,玉楼宴罢醉和春。
姊妹弟兄皆列土,可怜光彩生门户。
遂令天下父母心,不重生男重生女。
骊宫高处入青云,仙乐风飘处处闻。
缓歌慢舞凝丝竹,尽日君王看不足。
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
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。
翠华摇摇行复止,西出都门百余里。
六军不发无奈何,宛转蛾眉马前死。
花钿委地无人收,翠翘金雀玉搔头。
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泪相和流。
黄埃散漫风萧索,云栈萦纡登剑阁。
峨嵋山下少人行,旌旗无光日色薄。
蜀江水碧蜀山青,圣主朝朝暮暮情。
行宫见月伤心色,夜雨闻铃肠断声。
天旋地转回龙驭,到此踌躇不能去。
马嵬坡下泥土中,不见玉颜空死处。
君臣相顾尽沾衣,东望都门信马归。
归来池苑皆依旧,太液芙蓉未央柳。
芙蓉如面柳如眉,对此如何不泪垂?
春风桃李花开日,秋雨梧桐叶落时。
西宫南内多秋草,落叶满阶红不扫。
梨园弟子白发新,椒房阿监青娥老。
夕殿萤飞思悄然,孤灯挑尽未成眠。
迟迟钟鼓初长夜,耿耿星河欲曙天。
鸳鸯瓦冷霜华重,翡翠衾寒谁与共?
悠悠生死别经年,魂魄不曾来入梦。
临邛道士鸿都客,能以精诚致魂魄。
为感君王辗转思,遂教方士殷勤觅。
排空驭气奔如电,升天入地求之遍。
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。
忽闻海上有仙山,山在虚无缥缈间。
楼阁玲珑五云起,其中绰约多仙子。
中有一人字太真,雪肤花貌参差是。
金阙西厢叩玉扃,转教小玉报双成。
闻道汉家天子使,九华帐里梦魂惊。
揽衣推枕起徘徊,珠箔银屏迤逦开。
云鬓半偏新睡觉,花冠不整下堂来。
风吹仙袂飘飖举,犹似霓裳羽衣舞。
玉容寂寞泪阑干,梨花一枝春带雨。
含情凝睇谢君王,一别音容两渺茫。
昭阳殿里恩爱绝,蓬莱宫中日月长。
回头下望人寰处,不见长安见尘雾。
惟将旧物表深情,钿合金钗寄将去。
钗留一股合一扇,钗擘黄金合分钿。
但令心似金钿坚,天上人间会相见。
临别殷勤重寄词,词中有誓两心知。
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。
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
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